施明德於美麗島事件二十週年時為美麗島事件口述歷史「珍藏美麗島」作序。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日,台灣人民首次慶祝世界人權日。當夜,在高雄市觸動了「二二八事件」以來,又一次當權集團和改革派勢力的街頭衝突。台灣現代史上的另一波浪頭,終於掀起,這就是「美麗島事件」。
事件發生後,統治者肅穆地宣稱要「嚴懲叛徒」!各類媒體齊聲呼應,殺伐之聲充塞全國,戒嚴令下的恐怖有力地震懾了大地。
十二月十三日清晨,大逮捕的動作在全國同時展開。美麗島政團的工作者淪為沒有明天的囚徒,全國人民不是配合當權者的指揮棒起舞,就是在沉默中向台灣命運致哀。
非常意外地,當時擔任「美麗島事件」總指揮的我,在當權者第一波的大逮捕行動中竟然突圍成功,隨即展開了二十八天的逃亡時刻,也使國民黨政權頒下有史以來最高額度的緝拿獎金和最緊急的捉捕動作。
在風聲鶴唳中,我知道已走到了生命的終點了……。
在避難時,在被捕後,在「美麗島大審」中,童年目睹的「二二八事件」的場景,常常浮現腦海……。
台灣歷史不是一首令人愉悅的史詩,反而是一連串更替外來統治者的紀錄。台灣的命運是在十五世紀葡萄牙航海家經過台灣海峽時,驚呼:「福爾摩沙」聲中緩緩步入世界舞池。之後,它像陳小雲的「舞女」一般:
- 一六二四年,荷蘭正式占領台灣,台灣首度成為殖民地。
- 一六二六年,西班牙進占台彎北部,荷西兩國瓜分了台灣,十六年後,荷軍驅走了西班牙政權。
- 一六六二年,在中國抗清戰爭中失利的鄭成功集團,以武力奪取了台灣,「漢化政策」於焉開始。
- 一六八三年,鄭氏後裔降清。清國實行「封山海禁」長達一百九十年,一方面視台灣人為「化外之民」,一方面強力推展漢化政策。
- 一八九五年,中日甲午戰爭後,戰敗的中國,將台灣永久割讓給日本。台灣人民宣布建立亞洲第一個民主共和國「台灣民主國」。台灣人民孤軍與日軍血戰數月,兵敗。「台灣民主國」滅亡。日本統治台灣。
- 一九四五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終止。戰勝國美國和中國,分別占領日本在亞洲的殖民地。
一九四五年,台灣再度被中國占領,本來對中國和台灣,都是一次難得的歷史性機緣,可以縫合裂痕和生疏。童年的我,印象深刻地記得,台灣人沿著高雄港到火車站,夾道歡呼,鑼鼓喧天,爆竹聲不絕於耳!可惜僅僅兩年不到,台灣人「回歸祖國美夢」乍然驚醒。發現除了台灣之外,台灣人沒有別的祖國。中國接收政府的暴政,引爆了台灣人民的抗暴,抗暴招致中國統治者無情的鎮暴。「暴政,抗暴,鎮暴」,這就是「二二八事件」的三部曲,也是人類發展史中屢見不鮮的軌跡。
「二二八事件」是影響我一生極深的因素之一。
那年,我已七歲,住在高雄火車站前,親眼目睹抗暴的台灣青年端著槍進攻火車站,和國民黨軍進行槍戰。反抗者前仆後繼的英勇,歷歷在目;事件後,多次肅立家門口,向行刑前高呼「台灣萬歲」的反抗者致敬。這些,和後來在警備總部軍法處又看到的就義者,都鑄造了台灣的英靈形象。
一個國族,如果只有悲情,只有苦難的象徵,而沒有英靈的形象,我不相信這種國族會長存於世,更不相信這種國族能傲然獨立。
很遺憾的是,台灣人並不珍視台灣英靈,台灣社會也沒有建構起奉養台灣英靈的沃土。近幾年,「二二八事件」已獲得相當平反,遺族們和社會各界也可以毫無忌憚地談述「二二八事件」的種種。可惜,不管從遺族們或學術機構(包括中央研究院所撰述的「口述歷史」),我們所聽到的或看到的絕大多數是「冤魂的悲泣」——「我的父親(或兄長)為了調解雙方衝突,也被當作暴徒殺了」,「我的父親(或兄長)是當時的社會菁英,無緣無故被抓走了(或失蹤了),一去不返,迄今連埋骨何處都不知道」……。
我知道,在國民黨鎮暴時期,一定有些人士無端受到株連,成為冤魂。但,「二二八事件」中,絕對不只是僅僅有「冤魂」,確確實實還有許多反抗國民黨暴政的英靈!我清楚,在白色恐怖時代,把自己的父兄塑造成「冤魂」是比較能避免當權者的反彈。但,面對歷史,我們都該做個誠實的小孩。何況,冤魂只能贏得憐憫,一掬同情之淚;英靈,應該得到禮敬,謳歌和崇拜!沒有英靈的國族,如同一隻無脊椎動物。
漫長的生命中,在面對兩次死刑的審判,在苦刑中,在漫漫苦牢裡,在誘惑和壓力下,給我智慧,給我能力,給我膽識,給我能量的,不是冤魂的聲音,而是那些還不知名、還沒迎入忠烈祠的英靈形象!這些從兒時便烙上心頭的英靈,總在我軟弱、我孤單、我徬徨、我動搖時,像一盞明燈,像一柱火把,領引我堅持下去。
台灣歷史,只撰述悲情,少刻畫英勇;台灣歷史,只有冤魂,少有英靈。這就是被統治者的集體人格特徵,這也就是台灣人難於掙脫被統治命運的基因之一。
在「二二八事件」的歷史論述中,我們大多只看到了「冤魂論」,少有「英靈論」。台灣人的這種人格特質,在論述「美麗島事件」時,又借屍還陽。這些年來,我看到、聽到黨外人士、民進黨人乃至美麗島受難人,在談「美麗島事件」時,幾乎已同一口徑:「那是國民黨設一個陷阱,讓美麗島人士在那裡打軍警,使國民黨有合理理由抓人,可憐的美麗島人士落進了陷阱。」這種「陷阱論」和「二二八事件」的「冤魂論」同一氣質,也許在事件發生後有利於黨外和民進黨人爭取社會同情,換來選票,卻是對歷史的不忠。這種不忠的特質,將會使台灣人民因小失大,永遠擺脫不了被統治的命運。台灣人必須走出自居為歷史的棄婦、怨女、童養媳的角色,才有機會坦然歌舞於世界舞台。
有鑑於「二二八事件口述歷史」的不夠真實,有鑑於忠實面對歷史的神聖性、重要性,在一九九六年台灣第一次民選總統中,民進黨總統候選人落選後,基于承擔政治責任,我辭掉民主進步黨主席職位,轉而主持「新台灣研究文教基金會」,決心投入個人所有的精力、人力、物力,進行「美麗島事件口述歷史」的研究工程。
以一個純民間的基金會,既沒有黨、政支援,也沒有財團支持下,要完成這樁歷史性的工程,坦白說,真的非常艱苦。但是,歷經三年餘,就在「美麗島事件二十週年」前夕,這項口述歷史的初步成果完成了。從六百多萬逐字稿中,濃縮成六十萬字的「珍藏美麗島」套書就要出版了。我衷心期盼這樣堅實的努力,能帶動更多人願意為歷史工作付出。
當然,在推動這項研究工作的過程中,一定有不少令人致敬、致謝、感動或感慨的地方。雖然只是秀才人情,也的確值得在此記錄:
我必須向全體研究工作的人士致敬與致謝。三年多來,你(妳)們在菲薄的待遇下,努力工作的精神,令我由衷感念。你(妳)們的芳名,不只會印在這部套書之中而已。
我也必須代表「新台灣研究文教基金會」(今改名為施明德文化基金會),向合作推動的中國時報系及慷慨捐助本計畫的好友們致謝。
最後,也請容我發一下小小的牢騷。這幾年中,常常有平時喜歡高論應該重視台灣文化及台灣歷史的人士及機構,對這項歷史工作不但不予協助,偶而還要諷刺、羞侮一番。不過,這類負面的壓力,一直被全體工作者及我,轉為鞭策的動力。所以,也值得記下數語。
「美麗島事件」的研究,這才只是一個起點而已。
施明德
1999.11.15